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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红屏
京都宵禁的第三日,范闲如常轻车熟路翻墙进了监查院,陈院长对此见怪不怪,眼皮阖着闭目养神。你不该出现在此处。
范提司嘿嘿一笑,从绣银线的袍子里摸出今晚宴会上顺来的果子,塞到他掌心。就是来跟您预告一声。打个招呼。
不必如此客气。陈萍萍笑骂一句,且管去做。
此时此刻同样不该出现的还有当今太子,正匆匆走过曲折宫道,停在广信宫门外。东宫的身份无人敢拦,规矩却让他不敢逾越半步,此刻隔着漫天纱云,低声开了口,听闻宫中有刺客,不知姑姑是否安好。
女官轻声告予他,殿下在祈年殿夜宴归来后早已睡下。此刻他就又觉得自己唐突而彷徨了,施礼回身,他看见燕小乙,九品上弓箭手正沉默地侍立一旁,垂下眼帘未敢迎上他目光。确实是他多虑了。
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是夜就寝前他又想起范闲席间这句诗,细思下来,回味无穷,撞上外头星汉烂漫,鹊桥相会,他心念绮动,干脆披衣起身。
他并不打算惊醒任何人,悄然点起油烛,仔细靠近丝屏,上头墨色深浅不一,未完工的画作静静凝视他,灯蜡游移,映亮一小寸纤细线条,他拾起毫笔,在夜中凝神摸索,下手锋利,又添一笔。
有道画龙点睛之理,他不敢也不愿,只怕夜夜魂牵梦萦,巫山神女踏月而来,又在博山炉的雾气中隐去。
在他记忆中,姑姑一直就是那个妍丽模样,他放了笔,只敢用指尖细细描摹,仿佛能就此投射在肉身。他肖想广信宫里的白猫,来去自如,疾如西风,曾经提笔描绘,送去姑母宫中,那画上还另有榴花一枝,明艳灿烂,隐存秘密让他缄口不言,东宫得到的红玛瑙,最适合点缀姑姑鬓旁,然则太过明显,野心昭然。
过几日捉棋的时候,李云睿提起了这卷画。特别好看,她语气如此真诚,本宫特别喜欢,供在了内室观音像旁侧。
那尊观音像他是见过的,眉目温婉,裙袂飘飘,李云睿有时会调笑,太子殿下倒有几分观音相仁慈心。那通常是他输了棋的时候。手谈之道不是他最擅长,工笔淡彩更胜他心意,但既然生在帝王家,对弈便在所难免。长公主一边收拾残局棋子,一边给他拆解思路。深计远虑,三思而行,真正的棋手从第一手便能望到第百手。
他怔怔听着,看着姑姑赤红指尖掠过黑白棋盘,收拢满目残子,香气拂拂,若有似无,然后李云睿抬手抚了抚发簪,银燕从她指间飞出,李承乾顺势看向她颈脖,肤如凝脂,手若柔荑。她今日没有戴耳坠,她从来不曾戴耳坠。
她甚至只穿素色衣裙。但在他画中,在他笔下,极尽明艳,唯有那绚烂才能衬得起她,她配得上所有浓烈色泽。他如此坚信。他的姑姑,蝴蝶一样停栖他身上,展开翅翼、金粉和鳞片,在往后的每一个梦境中翩然而至。他知道自己身负无形枷锁,于是越发生出觊觎心思。榴花会生出果实,红润的,饱满的,榴裙,结子,在秋千上抛下来,绣球一样轱辘滚到他脚边,东宫登殿之日,身边可以端坐姑母,她如此容貌艳丽,染着蔻丹的手指爱抚他下颌,酥香扑面,情欲不着寸缕,于是他欲画又止,停下了笔。
纵使他觉得时日会一直如斯下去,变数却猝不及防,出使南诏归来半途,便已听闻京都变了天。入宫时他天旋地转,跌了一跤,帘里人听见了声音,向他走来。
何必画地为牢。何必自困枷锁,女帝叹息。
她还是穿着黑色的衣裳,金线绣着龙,他头晕目眩,只觉金粉漫天,李云睿向他走过来,向他伸出手,托起他下颌,仍旧是红的蔻丹,红的唇角,他的姑姑俯身下来,却一言不发,只是静静向他露出笑容。
原来她凝望的不是他也不只是他,原来打碎观音之后就会对观音失去兴趣,所有细枝末节扑面而来,拔地而起,在他和他的姑姑之间构筑起巨大的高台。他起先以为自己中计,最终意识到是身陷死局,但姑姑却笑问,又何尝知道这一切不就是最好的安排?
如何不好。我从前可以为你谋划一切,以后也同样可以为你谋划一切。
他终于记起梦里石榴裂开,露出血盆大口,籽粒碎散,不足一握。皇权运行的真相此刻坦然流露,明晰如天上星图,星转斗移,唯有权力不灭,那金枝如此诱惑,无人不卷入其中。
他开始浑身颤抖,万千情绪汹涌而出,但李云睿拥抱他,像慈祥的母亲,狠心的爱人,香气馥郁,将他猎杀。
被幽禁的前朝太子殿下,此刻仰头看着权力巅峰的姑姑,却觉得她比二十年前更美了。
她如此美,比二十年前还要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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